土耳其左翼派系、共产主义运动和武装斗争的前世今生
红砖厂青年报VOY 原创
纵观全世界的穆斯林国家,土耳其是罕见的拥有相当规模的左翼组织和共产主义运动蓬勃发展的一个特例,以“万绿丛中一点红”来形容也不为过。这些左翼组织有一定的政治影响力,政治诉求比较高调,积极参加各种反对当局的抗议活动,有的甚至还有一定规模的武装力量,与当局进行长期的游击战和武装斗争。
尽管土耳其与秘鲁、印度和菲律宾因为有毛主义政党领导的人民战争而合称“持久人民战争四国”,但是土耳其毛派游击队的规模一直较小(相比起在上世纪90年代初曾经拥有万人规模武装力量的秘共,以及印度和菲律宾而言);不过土耳其毛派在国际毛派当中的存在感又显得并不那么的低。除了土耳其,在希腊、法国、瑞士和德国等欧洲国家,土耳其毛派与当地的同志共同进行各种活动。但是关于土耳其左翼的各个派系、共产主义运动和武装斗争的历史在国内一直鲜有详细介绍的文章,因此笔者将会对土耳其的这一段历史尽可能进行详细介绍。由于笔者所能接触到的资料主要为英语,需要进行翻译,以及来自国内极少数的中文资料,因而不一定绝对准确。
土耳其共产党(TKP)成立于1920年9月10日。在土共成立后不久的1921年1月,土共创始人穆斯塔法·苏菲(Mustafa Suphi)与总书记埃瑟尔姆·内贾特(Ethem Nejat)等十五名同志就在一艘船上就被凯末尔主义者(官方说法是帕夏指使的杀手)杀害,这对刚刚成立的土共而言,无疑是一个极为重大的打击。
土共成立之初,即面临着处理与凯末尔的关系问题。尽管土共为土耳其民族解放运动发挥了重要贡献,且穆斯塔法·苏菲的后继者埃菲克·休斯努为首的领导层表示愿意接受凯末尔的领导。然而凯末尔本人对土共的贡献和亲近意图的回答就是禁止土共在安卡拉召开一大、指使亲信组织假共产党进行破坏、把土共干部和党员送进大牢并宣布土共非法、封杀土共主办的所有刊物,凯末尔本人也在1929年的一次公开演讲中公开宣称共产主义等于“叛逆”。在整个凯末尔和伊诺努执政时期,也就是共和人民党一党专制时期,土耳其的左翼组织和共产主义运动都没有太大的发展。当然,共和人民党现在是社会党国际的正式成员,也算是个“左翼”政党,但这并不在笔者的介绍范围之内,因此略过不谈。
也是在这一时期,由于国内不停的镇压加上自身的路线问题(土共从埃菲克·休斯努开始一直在追求自身的合法化,希望成为土耳其政权内部一股“进步”的“健康力量”),土共始终没有太大的作为,在工人阶级当中的影响也很小。在国际上,土共在上世纪60年代与苏修关系密切,充当苏修的应声虫。在连续遭受1971年和1980年两次军事政变的打击之后,1987年,土共与土耳其工人党(TİP)联合成立了土耳其联合共产党(TBKP),而这个党在1991年也宣布解散。现在活跃的土耳其共产党是由一部分前土工党成员在1993年成立的社会主义力量党在2001改名而来,与1920年的土耳其共产党没有任何关系。
土耳其左翼和共产主义运动的复兴始于上世纪60年代。1960年,门德列斯领导的民主党政府在声势浩大的学生运动和群众运动面前束手无策,最后被土耳其军队发动的军事政变(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后来被证明是北约为了预防左翼夺权而进行的短剑行动的一部分——事实证明,北约总是搞恐共扩大化——然后再用政变后左翼在乱局中的崛起来自证其必要性)所推翻。在相对宽松的1961年宪法颁布之后,土耳其反帝民主运动高涨,又恰逢越南战争和中国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引发的西方学生运动(如法国的五月风暴)的影响,这些所有的内外因素促使了新的左翼组织的诞生和土耳其共产主义运动的发展,其表现就是群众越来越被左翼思潮所吸引,有关的书籍的翻译量迅速增长,并且有大量的革命团体和组织如雨后春笋般涌现。
1961年,土耳其工人党(TİP)成立,在1965年大选中获得50多万张选票,是土耳其第一个进入大国民议会的名义上的社会主义政党组织。尽管如此,其路线主要也是改良主义性质的;其领导层沉迷于议会斗争,甚至寄希望于土耳其军方内部的“健康力量”再来一次军事政变以图使土耳其“左转”(当然,和土共一样,他们的幻想因为1971年军事政变所带来的的残酷镇压而完全破灭,其领导层甚至不得不丢下党组织狼狈逃亡国外),因而被工农群众所抛弃。在1988年,土工党与土共合并,最后也和土共一样彻底销声匿迹了。
1965年,土工党成立了一个名叫“思想俱乐部联合会”(FİD)的青年组织。在这一时期,工农斗争兴起,罢工层出不穷,左翼学生运动开始与工农相结合,而以米赫里·贝利(Mihri Belli)为首的、试图把左翼大学青年的斗争控制在合法范围里的土工党领导层很快与组织内部激进的左翼青年爆发了冲突,思想俱乐部联合会的领导层最后被主张进行民族民主革命的派别夺取。然而,尽管这两个派别之间存在着不同的倾向,但本质上都是戴着社会主义的面具的改良主义派别。
1969年,思想俱乐部联合会召开了第四次代表大会,决定将组织更名为“革命青年联合会”(DGK)。与此同时,工人运动、学生运动继续蓬勃发展,矛头开始直接指向整个体制,农村里农民的夺地斗争也呈燎原之势,最终爆发了撼动土耳其的1970年5月15—16日的大规模工人运动。眼看当时执政的土耳其正义党政府无力维持秩序,爱国军人们再次挺身而出,报效国家:1971年,土耳其军方发动政变,接管政权,宣布戒严。进步力量首当其冲,革命青年联合会直接被取缔,很多成员直接被军事法庭判刑。
然而,革命的种子已经播下,而且已经开始生根发芽。在革命青年联合会被解散前后,其内部发展出了三个有名且对土耳其左翼影响深远的派别:
1.易卜拉欣·凯帕喀亚(İbrahim Kaypakkaya)领导组建的土耳其共产党/马列主义(TKP/ML,以下简称土共/马列);
2.马希尔·恰扬(Mahir Çayan)领导组建的土耳其人民解放党-阵线(THKP-C,以下简称解党-阵);
3.丹尼斯·盖兹米什(Deniz Gezmig)领导组建的土耳其人民解放军(THKO,以下简称人民解放军)。
在这三个派别当中,最早打响武装斗争第一枪的是解党-阵。
首先说说解党-阵。该组织信奉格瓦拉主义,一开始走的是城市游击战的道路。党-阵线在1970年展开武装斗争后,首先绑架并处决了一名以色列领事,除此之外还进行一些抢劫土耳其银行和美资银行、攻击美英领事馆、炸毁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分部和攻击军舰等诸如此类的行动。很快马希尔·恰扬和他的同志们就被军警逮捕并宣判死刑,但他们在其他同志的帮助下成功越狱。之后解党-阵的城市游击队失败,马希尔·恰扬来到黑海边组织农村游击队。在一次行动中他们和2名来自人民解放军的战士一起绑架了三名北约士兵,目的是以此为人质迫使土耳其政府承诺不处死当时已经被捕的人民解放军领导人丹尼斯·盖兹米什。土耳其军警欺骗马希尔·恰扬表示愿意开展谈判,随后展开突然袭击。在枪战中,包括马希尔·恰扬在内的8名战士与人民解放军的2名战士牺牲,三名人质也全部死亡,仅有1名解党-阵的战士幸免。
后来很多左翼组织尽管组织上与解党-阵并无关系,但是都自称是解党-阵的继承人。
解党-阵的“继承人”主要情况如下。一部分成员在1971年军事政变后,认同毛泽东思想,形成了“人民之路”组织。1976年毛泽东逝世,该组织在此之后转向霍查派,“人民之路”组织改名为土耳其人民解放党-阵线/ 马列主义(THKP-C/ML)。该组织的部分人员后来与土共/马列内分裂出来的霍查派共同组建了土耳其/库尔德斯坦马列主义共产党(MLKP)。马列主义共产党今天仍然存在,并且在北叙利亚成为国际自由营的主力。此外,解党-阵中的一小部分成员在1975年组建了亲古巴的土耳其人民解放党-阵线/马列主义武装宣传队(THKP-C/MLSPB),该组织同样参与了北叙利亚的国际自由营,投身于与IS组织和土耳其军队及其走狗的战斗。
最后,在这些党-阵线的“继承人”当中,最有名的就是1978年由杜尔森·卡拉塔斯成立的革命左派(DEV-SOL),该组织在1980年成功刺杀下令杀害马希尔·恰扬和签署对丹尼斯·盖兹米什执行死刑的命令的土耳其前总统尼哈特·埃里姆和极右翼的民族运动党(MHP)领导人贡·萨扎克。后来该组织在1994年改名为革命人民解放党/阵线(DHKP/C,以下简称党/阵线)。党/阵线在海湾战争期间为了抗议美帝国主义,暗杀了两名美军人员。除此之外,党/阵线还从事了一些针对土耳其安全部队、国家暴力机器以及美国大使馆的袭击行动。2015年3月31日,党/阵线的成员对位于伊斯坦布尔的司法机关“正义宫”发动袭击,要求公布在2013年6月的塔克西姆广场抗议活动中被警察发射的催泪弹命中头部而死的15岁少年博金·埃尔文(当时他并非抗议者,而是去买面包路过现场的路人)的案件卷宗,最后他们公开杀死了一名被他们挟持为人质、而且曾经有过对左翼提起不公正诉讼的黑历史的检察官。值得注意的是,党/阵线并未参加国际自由营,而是和一个名叫“叙利亚抵抗军”(Syrian Resistance)——一个同样是解党-阵“继承人”、号称以马列主义为指导思想,在叙利亚和土耳其两国活动,但是在叙利亚内战中却翼赞阿萨德政权——的土耳其阿列维派泛左翼武装组织关系密切。
然后是人民解放军。该组织创始人丹尼斯·盖兹米什同样信奉格瓦拉主义,在巴勒斯坦游击队营地受训后,回国后创建了人民解放军。其斗争方式也与解党-阵大体类似,而人民解放军内部的干部也提出了为开展农村游击战进行准备工作的提议(不过最后人民解放军似乎并没有像解党-阵那样开展农村游击战)。他们的口号是“真正独立和完全民主的土耳其”,并认为人民解放军将同时具有先锋队以及人民军队两个职能。他们的行动包括绑架北约军人、劫持飞机等等。在一次绑架四名美国人的行动中,丹尼斯·盖兹米什被俘。为了营救他,上文提到,解党-阵和人民解放军成员还进行了一次失败的联合行动,很遗憾,这不仅未能挽救丹尼斯·盖兹米什的生命,还搭上了马希尔·恰扬。1972年5月6日,在土耳其总统尼哈特·埃里姆签署死刑命令后,丹尼斯·盖兹米什被绞死在安卡拉中央监狱,人民解放军也遭到了沉重打击。
1974年,军政府宣布大赦,人民解放军的部分成员出狱后进行合法的出版工作,出版了几种不同的左翼杂志,在1980年成立了霍查主义的土耳其革命共产党(TDKP,以下简称土革共),目前从事合法工作。1988年又从土革共里分裂出了土耳其共产主义工人党(TKİP)。THKO内剩下成员中,亲苏派组建了土耳其人民解放军-党(THKO-P),几经周折后,以土耳其共产主义劳动党/列宁主义(TKEP / L)的名义继续坚持斗争。该组织也参与了叙利亚的国际自由营。另外还有一个于1979年建立的土耳其革命共产主义同盟(TİKB)也在进行武装斗争活动。
最后说说组织延续至今的土共/马列。但在此之前,笔者有必要首先介绍一下多乌·佩林切克的土耳其革命工农党(TİİKP)。
早在思想俱乐部联合会时期,初出茅庐的左翼男青年易卜拉欣· 凯帕喀亚就已经活跃在组织内部,并和其他左翼青年一起与组织内部的改良主义思想进行了斗争,最后,23岁的他加入了土耳其革命工农党。这个党的确具有光荣的历史,曾是土耳其第一个群众性的毛主义政党,在中东反修阵营中也具有一定的号召力。但是他很快发现,党的领导层每天嘴边挂着马列、马列毛、土地改革,人民战争之类的华丽词藻,却对凯末尔以及凯末尔主义的认识,还有关于土耳其社会性质的分析完全错误,并否认土耳其对库尔德人的民族压迫。除此之外,革命工农党对工人、农民和学生的斗争作壁上观,热衷“合法”(实际上在当时的白色恐怖和军事戒严之下也已经逐步的非法化)的出版斗争、以“时机未到”为由拒绝武装起义、热衷于“组织工农”、拒斥土地改革,并且在国际共运基本问题(如苏联是否已经出现资本主义复辟)上大搞调和主义,排斥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经验。对此,凯帕喀亚组织起党内支持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左派进行坚决斗争,却被佩林切克之流斥之为“宗派主义”;由于紧迫的形势,这场两条路线的激烈斗争没能在全党范围内进行,被局限在少数人当中,不得不说是一个遗憾。
1971年军事政变后,凯帕喀亚领导革命工农党左派在4月份的大会上发表了题为《让我们勇敢和真诚地进行自我批评》的文章,要求通过全面的批评和自我批评来彻底清理党内的修正主义流毒,并转向武装斗争。1972年2月,在东安纳托利亚委员会的会议上,左派的主张占据了上风,但佩林切克之流对此充耳不闻,仍然采取各种办法拖延武装斗争的展开。3月26日,在“积极地进行宣传后马上展开游击战”的建议在3月份的大会上遭到拒绝后,左派认识到深陷修正主义泥潭里的土耳其革命工农党已经无可救药,他们立即切断了与佩林切克为首的修正主义党中央的联系。4月24日,易卜拉欣·凯帕喀亚建立了土耳其共产党/马列主义(TKP/ML),随后又建立了土共/马列领导的人民军队:土耳其工农解放军(TİKKO),在东安纳托利亚的通加利省、加济安泰普省和马拉提亚省展开了轰轰烈烈的武装斗争。
而这之后,佩林切克的党在机会主义和修正主义的泥潭里越陷越深。1974年,佩林切克等人将革命工农党改组为工农党,继续从事所谓合法斗争,结果这条路越走越窄。1980年土耳其军事政变后,该党终于遭到解散,佩林切克也就放弃了革命斗争。直到1992年,佩林切克才东山再起,创立了所谓工人党。2015年,为了参加选举,佩林切克更是公开放弃了马列主义,改打所谓“科学社会主义、凯末尔主义、左翼民族主义”的招牌,同一众军部高官沆瀣一气,“工人党”也因此改名“爱国党”。尽管依旧自称信仰马列毛,但佩林切克却鼓吹大土耳其民族沙文主义,污蔑和攻击库尔德民族解放运动是“美帝扶持的分裂运动”,库尔德工人党“收了美元”,是“境外势力代理人”;除了一如既往的跪舔凯尔末,否认土耳其历史上对库尔德人的屠杀、同化和种族灭绝,还发展到连一战时期由奥斯曼土耳其实施的针对亚美尼亚基督徒的大屠杀也要公然否认。对土耳其入侵北叙利亚的军事行动佩林切克同样公开翼赞,同时他还鼓吹土耳其要跟俄罗斯、伊朗之流的“反帝政权”发展更加密切的“多边关系”,可以说是一个思想和路线完全堕落的修正主义党的绝佳样本了。
凯帕喀亚的几个理论分析使他明显区别于其他激进左翼(也包括人民解放军和解党-阵)。首先,凯帕喀亚对于凯末尔革命进行了彻底批判,指出这本质上是一个由商业资产阶级、地主、高利贷者、一小部分工业资产阶级及其上层发动的、有土耳其大资产阶级以及民族的中间资产阶级参与,使土耳其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运动;凯末尔本人和帝国主义狼狈为奸,获得了帝国主义的支持,并在革命结束之后建立了代表大买办资产阶级和大地主阶级利益的军事法西斯独裁政权。这在当时的土耳其算得上石破天惊,因为凯末尔在土耳其一直被尊崇为“国父”,就连另外两个最激进的组织人民解放军和解党-阵对凯末尔本人以及凯末尔主义的评价也是正面的,并且把凯末尔主义者视为潜在盟友,马希尔·恰扬甚至声称凯末尔主义者是“小资产阶级当中可团结的最激进的一股左翼力量”,一些土耳其左翼在被处死时的口号喊的也是“凯末尔主义万岁!”。其次,凯帕喀亚对于土耳其当局对库尔德民族的压迫进行了仔细分析,并明确表示土耳其无产阶级应当承认库尔德民族的自决权,这是解决库尔德问题的唯一办法。最后,凯帕喀亚在国际共运大论战中明确支持中国,并把苏联视为社会帝国主义,这也与人民解放军和党-阵线等左翼组织的含糊立场不同。
尽管土共/马列与人民解放军等左翼武装组织存在路线分歧,凯帕喀亚和他的同志们还是在一次行动中处决了出卖人民解放军战士的村长,因此凯帕喀亚被视为左翼团结的象征。
不幸的是,凯帕喀亚在1973年1月的一次军事行动中受伤,在一个村子里养伤的时候被人出卖,遭到土耳其宪兵逮捕。经受了四个月的酷刑但却未吐一言后,1973年5月18日,24岁的他被开枪射杀,随后尸体被肢解。从那时起,凯帕喀亚便成为整个土耳其激进左翼(包括非毛派在内)公认的烈士。27年后的2000年,土耳其工农解放军的三名战士在土耳其城市萨里加齐杀死了当年出卖凯帕喀亚的叛徒,为牺牲的凯帕喀亚成功报仇雪恨。
在统治阶级的疯狂进攻下,土共/马列的中央组织机构几乎被摧毁,土耳其毛派的斗争在短暂闪耀后转入低潮。在1973年到1978年之间,土共/马列几经重组——在此期间的1976年,党内分裂出去了霍查派的土共/马列-运动(TKP/ML-Hareketi)——最后1978年召开了第一次“代表大会”(现在被土共/马列称为“代表会议”)。在1981年的第二次“代表会议”上,分裂出去了有右倾迹象的中间派布尔什维克党(北库尔德斯坦-土耳其)(BP (KK-T))。土共/马列-运动与解党-阵/马列后来共同组建了土耳其/库尔德斯坦马列主义共产党(MLKP),而布尔什维克党尽管宣称要进行一场革命,但是它的活动仅限于组织示威和进行宣传。
从目前所有可以查到的资料来看,土共/马列对土耳其国家机器进行的人民战争进行得十分壮烈。如果算上后来的土毛共(MKP),土耳其人民战争已经有600多名战士为了土耳其人民的解放和共产主义事业牺牲。而从1973年至今,土共/马列已经有4位总书记牺牲。除了被酷刑虐待、被枪杀后遭到分尸的创始人兼第一任总书记易卜拉欣·凯帕喀亚,另外还有在1981年牺牲的第二任总书记苏莱曼·希汉,他在监狱里被遭受酷刑致死后,尸体被军警从六楼扔了下去,以伪造成越狱而死的假象。1987年,第三任总书记卡齐姆·切利克在与土耳其军队的战斗中牺牲。1998年,第四任总书记穆罕默德·德米尔达同样在与土耳其军队的战斗中牺牲。
但是,土共/马列内部的路线斗争也十分激烈,在确立了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后来改称马列毛主义)后,依然发生了好几次分裂,目前仍在活动的分裂派别有1987年分裂出去的土共/马列(毛主义党中心)(TKP/ML(MPM)),以及1994年分裂出去的土共(马列)(TKP(ML)),这个派别在2002年更名为毛主义共产党-土耳其和北库尔德斯坦(MKP,以下简称土毛共)。
土毛共成立之初就承认贡萨罗主席对马列毛主义的发展的贡献。其拥有两支军事力量:进行农村游击战的人民解放军(HKO)和进行城市游击战的人民游击队(PHG)。2005年,土毛共的17位主要领导人在前往土耳其北部游击区参加土毛共“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时,遭到土耳其政府军的伏击,政府军动用了武装直升机在内的先进武器装备和近千名士兵,最后包括党的总书记在内的17名领导人全部壮烈牺牲,被称为“17烈士殉难事件”,党遭受了沉重损失,在此之后转入地下。尽管如此,人民游击队也于42年之后的2015年杀死了当年杀害凯帕喀亚的宪兵军官。
然而,土毛共内部的修正主义思潮开始产生并泛滥起来。从2010年开始,土毛共内部开始鼓吹所谓“人民多党民主”,而这与被印共(毛)严厉批判过的尼共(毛)在投降主义路线支配后走上修正主义道路后提出的“普拉昌达道路”并无区别,本质上都是鼓吹放弃人民战争和武装斗争、用议会斗争的手段实现“和平长入社会主义”的修正主义路线。同时他们还声称土耳其是一个“半殖民资本主义国家”,否定了土耳其的半封建性质,进而否定了进行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必要性,而这与上文提到的凯帕喀亚对土耳其社会性质的分析完全相悖。2014年,土共/马列撰文对土毛共的错误思想进行了彻底批判。这篇文章笔者正在翻译,希望能够尽早与广大读者同志见面。
2019年5月,土共/马列宣布召开“第一次代表大会”(有别于之前所有的“代表会议”)。尽管土共/马列在一些理论问题上的认识与国际毛派存在差异(如不认同贡萨罗主席提出的人民战争普适性理论,但也有消息称他们似乎改变了观点,认同了这一理论),但土共/马列仍然是土耳其乃至中东毛主义者和共产主义运动的楷模和榜样。在此,笔者希望这次大会能够真正确立正确的革命路线,在斗争中战胜这些不足,赢得更大的胜利,在真正实现土耳其和库尔德斯坦的工农解放、完成新民主主义革命的目标之路上阔步前行。
与上文中提到的绝大部分左翼游击队一样,土共/马列与土毛共均参与了北叙的国际自由营,并在战斗中做出了自己的贡献。不过,有消息称土共/马列的北叙成员由于鼓吹“左翼大团结”以及出现右倾的迹象,违背中央精神,现在已被开除。*
整个1970年代,土耳其经历了火红的十年、共产主义运动的烈焰熊熊燃烧的光辉岁月。革命左翼气势如虹,从黑海沿岸到安纳托利亚高原,从伊斯坦布尔到安卡拉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是投身武装斗争的年轻游击队员的身影。1976-1980年间,土共/马列和各个派别的左翼组织与土耳其当局、伊斯兰政党以及极右翼灰狼党之间已经变成家常便饭的的暗杀与武斗大赛在土耳其各地如火如荼的举办,每年造成上千人死亡。今天的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就成长在那个年代,大学时代他就是伊斯兰政党武斗队的骨干分子。根正苗绿的他在上台之后,继承了起源于凯尔末的极端反共和镇压、屠杀左翼的“传统文化”并“发扬光大”。
在土耳其军队、警察、宪兵,特务和以灰狼组织为代表的民间极右翼准军事组织(这一类组织得到了土耳其政府的支持和纵容)极端残酷的联合镇压下,人民解放军和解党-阵相继失败,土共/马列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这段时间里也陷入了低潮期。就在这时,以阿卜杜拉·奥贾兰为首的库尔德左翼力量于1978年以库尔德工人党(PKK,以下简称库工党)的面貌正式登上政治舞台,正式拉开了土耳其左翼武装斗争的第二幕。
相比起上面提及到的解党-阵、人民解放军和土共/马列,库工党在中文网络上的资料是比较多的,而且也比较详细,珠玉在前,笔者在这里就着重介绍库工党前身的组织及库工党早期活动的历史,对于21世纪以后的库工党则简单介绍。
库工党的核心集团形成于1970年代的安卡拉学生圈。当时,阿卜杜拉·奥贾兰和他未来的战友们活跃于安卡拉民主高等教育协会(ADYOD,以下简称民高协),很快奥贾兰和哈基·卡雷尔成为了民高协的实际领导层的重要人物。1974年,民高协被土耳其警察取缔,163名学生被捕。尽管此后重建了安卡拉高等教育协会(AYOD,以下简称高协),但是高协的领导层和奥贾兰、卡雷尔的集团产生了分歧,奥贾兰因此决定把松散的协会改造为严密的革命组织。1975年,以奥贾兰为中心的屋内会网络成型。这种屋内会有时一天能开两三次,参与者通常为10——20人。通过这样的会议,奥贾兰的这个集团吸收了新人,这些人也成为了库工党最早的一批成员。
后来,自称“库尔德斯坦革命者”的他们离开城市环境不适合展开工作的安卡拉,来到土耳其库尔德斯坦进行活动。1977年,哈基·卡雷尔遇刺身亡。卡雷尔之死使得他们决定建立一个更加严密的党,并且开始认真考虑组织武装的问题。1978年11月26日,库工党一大召开,在这一次大会上,库尔德工人党正式宣布成立,并进入了党的建设和武装斗争时期。在1980年土耳其军事政变以前,库工党就开始了建立游击队和组织游击战争的准备工作。尽管1980年的军事政变出乎他们的意料,但是准备工作依旧在推进。到1982年时,库工党已经拥有了一支300人的游击队,并且已经开始进行一些小规模的武装行动。1984年8月15日,当时署名库尔德斯坦解放军的库工党游击队同时攻击了埃鲁赫镇和谢姆丁利镇,正式开始了持续至今的游击战争。
由于在此之前的库尔德政党思想保守,组织上依赖部落领袖和部落结构,因此,最初打着马列主义旗号并且组织严密的库工党很快掀起了斗争高潮。1988年,库工党几乎控制了舍尔纳克等三省。到1994年,其武装力量库尔德斯坦人民解放军(ARGK)——2000年改名为人民防卫军(HPG)——更是拥有15000人,一跃成为了土耳其政治制度和领土安全最大的威胁,同时也成为了在土共/马列为代表的毛主义派别陷入低潮期之后土耳其最大的左翼派别。
然而,尽管库工党打着马列主义的旗号,但是从它成立后的一些活动来看,库工党很难说是一个无产阶级政党。早在库工党成立之初,奥贾兰就为了争取在叙利亚建立基地而讨好老阿萨德,甚至不惜丧失原则迎合老阿萨德的大阿拉伯沙文主义,“承认”叙利亚库尔德人是从土耳其来的难民(尽管事实上库尔德人早在11世纪便已定居在今日叙利亚的国境以内)。在武装斗争期间,库工党和土耳其的许多左翼组织建立了统一战线,然而库工党背地里却在党内文件里大肆污蔑、辱骂这些真心实意帮助库工党的土耳其左翼组织“原始落后”“宗派主义”“拖了革命的后腿”,认为土耳其左翼“对土耳其人民的斗争和民族解放运动没有任何贡献”(讽刺的是,库工党前身组织的领导核心之一的哈基·卡雷尔就是一个土耳其人)。而在实际的斗争中,库工党把这些土耳其左翼组织当作是用完就扔的一次性工具人,一直试图通过和它们建立起来的统一战线控制它们,从而达到库工党在军事上的短期目的,而这些与库工党建立统一战线的左翼组织绝大部分最后都走向了消亡的结局,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从土共/马列分裂出来的布尔什维克党(北库尔德斯坦-土耳其),在与库工党组成统一战线之后被库工党迅速榨干了利用价值,现在基本上处于消亡状态。而对于一些与库工党不和的左翼组织,库工党甚至与对方刀兵相见,大打出手。
而到了90年代,库工党实质上是民族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左翼的政治力量的这一事实逐渐暴露无遗。在苏联解体、国际共运退潮之后,库工党放弃了马列主义作为自己的指导思想,转而以深受无政府主义思想影响的“民主邦联主义”作为自己的指导思想;独立建国的目标也放弃了,转而寻求在土耳其现有政治框架内的“民族自治”。在此期间,库工党认为土耳其左翼“在思想上和政治上陷入危机”,库工党应该承担起在土耳其开展革命的“责任”,并通过“土耳其左派”(实际上是有土耳其血统的库工党成员)成立的马甲党革命人民党(DHP)以“领导”所谓的“土耳其革命”,但最终归于失败。当然,对土耳其左翼组织进行大肆污蔑与希望能够为己所用的矛盾思想长期存在,其表现就是90年代初在对待党/阵线(当时仍然叫做革命左派)的态度上:库工党一边污蔑党/阵线是“落后”“失控”的“恐怖组织”,一边在被采访的记者问到库工党与党/阵线的关系时,又声称如果库工党愿意的话,依然可以利用党/阵线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从库工党对待土耳其左翼的这一系列态度和表现来看,党/阵线选择与叙利亚抵抗军发展关系并非是没有原因的。
与此同时,库工党内部在放弃马列主义之后泛滥成灾的民族主义思潮也使得库工党开始以土耳其人民和农田、森林等非军事目标而非土耳其国家机器作为攻击目标,这又导致了一些反政府武装组织(不一定是左翼)打着库工党的旗号在土耳其各地进行炸弹袭击行动,使得当局有利于煽动土耳其民族沙文主义情绪,对库尔德人的民族解放运动贻害无穷。
此外,库工党内部放弃武装斗争、通过美国、德国等国与土耳其当局进行和平谈判,以“达成共识”并共同制定“解决方案”的思想开始冒头并逐渐占据了上风。1993年,库工党宣布单方面停火,直至2006年才重新开始战斗。更大的转折在1999年,奥贾兰在肯尼亚被土耳其特工逮捕后,在法庭上接受审判时称库工党的出现是一个错误,表示愿意与当局共同合作,结束库工党为时15年的斗争,主张以和平手段解决库尔德人问题。这番言论基本上可以看作叛变,但对奥贾兰本人有着不正常的迷信的库工党高层还是全盘接受了奥贾兰的这些主张。在2013年的时候,奥贾兰再次发表了呼吁库工党放弃武装斗争的新年谈话。2015年7月苏鲁奇事件发生后,土耳其库尔德斯坦青年革命热情高涨,而奥贾兰却在狱中一味泼冷水,要求库工党坚持与埃尔多安继续进行和谈,阻止人民防卫军领导和组织武装斗争,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
除此之外,库工党为了获得叙利亚与伊朗的援助,还在90年代对伊斯兰教权势力做出了妥协,甚至模仿什叶派,进行纪念穆罕默德生日的活动。但是,和上面迎合老阿萨德的大阿拉伯沙文主义的妥协行为一样,这同样并没有什么用。1998年,老阿萨德的叙利亚复兴党政权对土耳其妥协,迫使库工党在北叙利亚转入地下,这导致了2003年库工党叙利亚分支库尔德民主联盟党(PYD)的建立。进入本世纪以后,库工党同伊朗的关系也破裂了,库工党伊朗分支库尔德自由生活党(PJAK)于2004年建立之后,立即与伊朗什叶派神权当局大打出手,双方在伊朗库尔德斯坦地区的武装冲突断断续续持续至今。而在库工党和身为库工党叙利亚分支的库尔德斯坦民主联盟党(PYD)的右倾机会主义路线下,其在北叙利亚仅有的一点革命成果也是很不完整的,带有很大的改良主义性质,表现之一就是至今没有对北叙利亚内部的封建主的土地进行彻底的土改。而即使是这样的成果,在土耳其与受到伊朗和俄罗斯支持下的叙利亚阿萨德政权的联合绞杀下也很难保留下来。
库工党做出这一系列行为的深层次原因,便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民族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根深蒂固的两面性(革命性和妥协性),及其实用主义的世界观所产生的必然结果。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在当今的帝国主义时代,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第三世界国家的民族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已经完全不能进行和完成帮助本国摆脱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处境的民族民主革命了,只有以马列毛主义武装起来的坚强的无产阶级先锋队,进行持久人民战争,才能够领导广大人民完成民族民主革命,彻底推翻压在头上的三座大山,建立新民主主义社会,为进一步向社会主义迈进打下坚实的基础。
最后,简单介绍一下2016年2月由库工党牵头建立的人民联合革命运动(HBDH)。这个组织是一个政治联盟,囊括了上文提到的土共/马列、土毛共、马列主义共产党、马列主义武装宣传队、土耳其共产主义劳动党/列宁主义,土耳其革命共产主义同盟,以及一个在2016年的时候,由解放运动、土耳其革命党和革命总部(DK)合并而成的革命公社社员党(DKP)(该党于2019年分裂出一个名为革命公社社员党/团结(DKP/Unity)的派别)。人民联合革命运动成立后,进行了几次军事行动。然而,土共/马列却在2016年10月宣布退出。从他们给出的理由来看,这个政治联盟应该是有路线问题的,想来应该也和牵头者库工党的右倾机会主义路线不无关系:
1、土共/马列认为人民联合革命运动的规定和在实际中的工作超出了统一战线的范围,有违他们的党纲和马列毛主义关于统一战线的理论;
2、人民联合革命运动认同“区域革命”理念,而土共/马列则认为每个国家的革命任务只能从本国的实际情况出发来决定,所谓“区域革命”违背了他们的意识形态和原则;
3、人民联合革命运动认为库尔德民族问题的解决之道是“民主自治”,而土共/马列认为只有承认库尔德民族的民族自决权才是真正解决问题之道;
4、土共/马列不同意人民联合革命运动“罗贾瓦革命”笼统而又含糊的表达,而是明确指出这一革命具有民族解放的性质;
5、土共/马列不同意人民联合革命运动宣布即将爆发世界大战的评估;
6、人民联合革命运动将土耳其的法西斯主义归结为埃尔多安的正义与发展党,而土共/马列则坚持认为实行法西斯主义的是从1923年建国至今的整个土耳其国家机器。
鉴于以上原因,土共/马列退出了该联盟。但是土共/马列也表示,人民联合革命运动依然是其最亲密盟友,在不违反土共/马列的原则、不对土共/马列的政治路线造成损害的前提条件下仍将与之团结起来进行革命斗争。
至此,笔者已经将土耳其左翼派系、共产主义运动和武装斗争的历史基本介绍完毕。纵观这一段历史,既有针对土耳其反动政权轰轰烈烈的武装斗争,也有党派内部同样激烈的两条路线的斗争;有的党派经受住了各方面的考验,继续争取更大的胜利;有的则陷入了修正主义的泥潭,被群众和历史所抛弃。尽管随着全世界资本主义危机可预见的一步步加深,极右势力和法西斯思潮像病毒一样肆意蔓延,真正革命的马列毛主义者的实力仍然很弱小,但笔者相信,这一点微弱的星星之火终将席卷整个土耳其乃至整个中东,在革命的烈焰中诞生一个社会主义的未来。
参考资料:
《土耳其左翼游击队杂谈》,知乎,https://zhuanlan.zhihu.com/p/88723001
《他的名字是我们的骄傲,他的党是我们的荣耀,他的教导是我们的指南》,土共/马列,2013;
《工农解放报》等。
*编者注 :已陷入右倾取消主义,2017年前后被开除,以“土共/马列贾加瓦”名义活动,后又更名为“土共-马列”(TKP-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