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自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译者和序作者不明。
在这篇文章中,阿尔都塞强调了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核心是阶级斗争。后来在1976年写的《关于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说明》一文中,阿尔都塞又再次重复了本文的一个中心论点,即阶级斗争不是工人阶级而是资产阶级首先发起的,也就是说,资产阶级的阶级斗争先于工人阶级的阶级斗争,因为资产阶级只有通过阶级斗争,才能建立起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即资本主义剥削关系,并将这种关系维持下去:
“如果你认为阶级斗争是工人阶级反对社会不公正、不平等仍至反对资产阶级剥削的造反行为,一句话,如果你把阶级斗争简化为工人阶级反对既定的剥削条件的斗争,并简化为资产阶级对这种斗争的回应,那么你对阶级斗争所抱的观念就是错误的。这里被遗忘的恰恰是:剥削条件是在先的,形成剥削工人的条件的过程正是资产阶级的阶级斗争的基本形式,因而剥削本身就已经是阶级斗争,而资产阶级的阶级斗争是在先的。原始积累的全部历史都可以被看作是资产阶级通过阶级斗争而生产工人阶级的过程,这个阶级斗争过程创造了资本主义剥削的条件。”(见阿尔都塞《关于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说明》)
这意味着,阶级斗争不是无产阶级单方面对资产阶级剥削与压迫的反抗,不是不分青红皂白的打打杀杀(虽然有人想尽一切办法让我们相信阶级斗争就是这样的),相反,阶级斗争更经常地存在于那些看起来没有“斗争”的活动中:把工人排除在外对国有企业进行私有化,就是阶级斗争;工人要求最低保障工资,资本家抵制它,经济学家用经济学理论来论证最低保障工资“不符合经济学规律”,就是阶级斗争;资本家要节省开支,让工人在恶劣的劳动条件下劳动,就是阶级斗争;资本家想尽各种办法加大劳动强度,让工人在高度紧张中工作,就是阶级斗争;工人的罢工就不必说了……
多少年以来,在中国只要一提阶级斗争,就会有人表示惊讶甚至愤怒:“你们居然谈阶级斗争!你们是坏人!!”是的,我们是“坏人”!可是我们的“好人先生”,资本家们不是每天都在进行阶级斗争么,你怎么没有表示任何惊讶和愤怒?怎么我们“谈一谈”阶级斗争,就激起了你和平、公正的愤激之情?难道只要不谈论一种实际存在的东西,这种东西就真的不会存在了么?难道“奴隶制”不叫“奴隶制”,奴隶制就消失了么?
鲁迅先生曾说:“阶级斗争,你不承认也可以,事实的教训总比理论的宣传有力!阶级斗争,确实要使人吓得寝食不安的罢,但谁先实行阶级斗争呢?不是嘴上宣传的人,而是嘴上不说,不承认世间有阶级斗争的人。不是革命者,而是有刀在手里的反革命者。”
多少年以来,官方马克思主义把阶级斗争这个马克思主义最核心的内容阉割了,这表面上看起来是要消灭阶级斗争,是要让一切看起来更人道(阿尔都塞早就说过,“人道主义”是“经济主义”的补充),但对照现实的历史进程,我们难道不是有理由认为,这其实是为了配合另一场更大规模的阶级斗争吗?资产阶级,通过三十多年来的阶级斗争,早已经把人民群众历尽千辛万苦积累起来的很大一部分财富集中到了少数人手中,并变成他们剥削人民的资本了,而被这场阶级斗争所重新创造出来的无产阶级,却不被允许去哪怕“谈一谈”阶级斗争,试问我们的“好人先生”,这天理何在?!
在资产阶级实际上正在进行大规模的阶级斗争(这少不了要借助于有时候因没有满足他们要求而被他们假装反对的国家机器),但整个社会包括所谓的马克思主义者都谈“阶级斗争”而色变的时候,我们更需要重温一下阿尔都塞对阶级斗争的定义。因为一旦我们接受了阿尔都塞关于阶级斗争的定义,许多事情就会变得一目了然。希望“好人先生”们不要一边假装惊讶,一边又对现实掉过头去。希望他们怀着一颗公正的心,认真一字一句读完这篇文章,然后再想一想,倒底是被踩了脚而尖叫的人该受咒骂,还是那踩了别人脚的人才该为这惊醒人们美梦的尖叫负责!
当然,我们的目的绝不是要用尖叫来搏取同情!因为这个世界没有救世主,一切要靠我们自己。所以对于有心的人来说,这篇文章还是一个契机,它提醒我们应该从什么角度去重新阅读《资本论》,应该从什么角度去研究我们所身处的社会,应该怎么样去不但解释这个世界,而且改造这个世界!
从理论上来说,这篇文章还有一点尤其值得我们注意,那就是阿尔都塞非常敏锐地注意到,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不光是对古典经济学的批判,而且还尤其是对“经济主义幻象”的批判,因为实际上“不存在‘纯粹的’经济生产,不存在‘纯粹的’流通(交换),不存在‘纯粹的’分配。所有这些经济现象,都是在社会关系中发生的过程,而这些社会关系,归根到底其实是阶级关系,是对立阶级之间的关系,即阶级斗争的关系。”也就是说,不存在“纯粹的经济”,不存在“纯粹的生产”,因为作为生产力要素之一的劳动力,本身就是生产关系的一部分,因而生产关系从一开始就存在于生产力当中。因而在生产的内部,从一开始就已经渗透着阶级斗争,“阶级斗争并不是从社会阶级存在中派生出来的一个后果,阶级斗争和阶级的存在其实是一回事。”由此,同样重要的是要意识到,资产阶级对无产阶级的压迫和剥削,是不能化约为纯粹的“经济剥削”的,因为无产阶级的生存条件和生产条件本身,处处都受到资产阶级的支配,无产阶级在这里所受的压迫和剥削,远不是量化的剩余价值所能概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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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介绍玛尔塔·哈奈克尔这本新版手册,请允许我提醒大家注意一个非常简单的观念。
这个观念很简单,但是它的理论和政治后果却很重大。
这个观念就是:马克思的整个理论——即马克思所创立的科学(历史唯物主义),和马克思所开创的哲学(辩证唯物主义)——的中心和核心,是阶级斗争。
因此,阶级斗争不仅在马克思列宁主义工人运动的政治实践中,而且还在理论中即在马克思主义哲学和科学中是“决定性环节”。
自从列宁之后,我们就清楚地知道,哲学代表了理论中的阶级斗争。更确切地说,任何哲学都在理论中代表了一种阶级观点,与对立阶级的观点相对的观点。因此,我们知道,马克思列宁主义哲学(辩证唯物主义)在理论中代表了无产阶级的观点。要理解和发展马克思列宁主义哲学,这是“决定性环节”。要理解这种哲学为什么能停止“解释”世界而去帮助人们革命性地改造世界,这也是“决定性环节”。
然而,要说阶级斗争在马克思的科学理论中也是“决定性环节”,理解起来恐怕要更困难一些。
我只想举一个例子:《资本论》。这部著作包含了马克思主义科学,包含了马克思主义科学的基本原理。然而,我们不要给自己制造幻象。光把一本书放在眼前是不够的,必须要懂得怎么去阅读它。然而,有一种“阅读”《资本论》的方式,有一种“理解”和“阐述”马克思的科学理论的方式,可能完完全全是资产阶级的。说它是“资产阶级的”,意思是说它受到了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影响和渗透,打上了它的烙印,确切地说,是受到经济主义意识形态或资产阶级社会学至上论的影响和渗透,并打上了它们的烙印。
比如,可以这样来阅读《资本论》,即把它当作是关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政治经济学理论来阅读:从基础开始,对“劳动过程”进行考察,对“生产力”和“生产关系”进行区分,对商品、金钱、剩余价值、工资、再生产、地租、利润、利息、利润率下降趋势等等进行分析,总之,安心地去从《资本论》中发现(资本主义的)经济“规律”,并在完成了对“经济”机制的这种分析之后,再追加上一个小小的补充:社会阶级和阶级斗争。
未完成的关于社会阶级的小小的一章,难道不是确实位于《资本论》的最后吗?难道不应该在阐明了全部资本主义经济机制之后,才去讨论社会阶级吗?难道马克思不是要我们把社会阶级(从而阶级斗争)看作仅仅是资本主义经济结构的产物,它的最后的产物,它的结果吗?难道社会阶级不就是资本主义经济的后果,阶级斗争不就是阶级存在的后果吗?
这种阅读,这种对《资本论》的阐释严重歪曲了马克思主义理论。这是一种(资产阶级的)经济主义歪曲。社会阶级并不是出现在《资本论》的最后,它们从头到尾都出现在《资本论》中。阶级斗争并不是从社会阶级存在中派生出来的一个后果,阶级斗争和阶级的存在其实就是一回事。阶级斗争是理解《资本论》的“决定性环节”。
虽然马克思给《资本论》起了个“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副标题,但这不仅仅意味着他要对古典经济学进行批判,还意味着他要对(资产阶级)经济主义幻象进行批判。他要对资产阶级的这个幻象进行彻底的批判,因为它精心地将生产活动、交换活动(经济)与社会阶级、政治斗争等等割裂开来。马克思要证明,资本主义生产、流通和分配的全部条件(从而整个所谓的政治经济),都被社会阶级和阶级斗争的存在渗透和统治着。
让我们用简单的几句话来解释一下马克思这个论点的根本原理。
不存在“纯粹的”经济生产,不存在“纯粹的”流通(交换),不存在“纯粹的”分配。所有这些经济现象,都是在社会关系中发生的过程,而这些社会关系,归根到底(也就是说在它们的“外表”下面),其实是阶级关系,是对立阶级之间的关系,即阶级斗争的关系。
且以社会有用物品(使用价值)的物质生产为例,以肉眼看来,它出现在各生产单位中(在工厂、农业生产等等中)。这种物质生产要以“生产力”的存在为前提,其中“劳动力”(劳动者)利用各种生产工具(工具、机器)对原料进行加工。一个资产阶级的“经济学家”,或者对《资本论》的“经济主义”阅读,会在这里简单地看到劳动的技术过程。然而,只要跟着马克思一起思考一下,就会发现,事情恰恰相反。应该说:生产力是在产生关系也即剥削关系的统治下在劳动过程中起作用的。之所以存在工人,是因为他们是雇佣劳动者,即被剥削者;之所以存在雇佣劳动者,也就是只拥有自己的劳动力从而只能被迫(列宁会说被饥饿所迫)将其出卖的人,是因为存在着资本家,他们占有生产资料并购买劳动力以对其进行剥削,从中获得剩余价值。因此,对立阶级的存在内嵌于生产本身中,内嵌于生产本身的核心,即内嵌于生产关系当中。
必须更进一步说,生产关系并不是作为生产力的“形式”追加到生产力身上的某种东西。生产关系渗透到了生产力之中,因为使“生产力”起作用的劳动力本身,仍是“生产力”的一个组成部分,还因为资本主义生产过程倾向于不断地对劳动力进行最大的剥削。而由于恰恰是这种倾向在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统治着一切,所以必须说,生产的技术机制都服从于资本主义的(阶级)剥削机制。被大家称之为生产力的东西,既是物质基础(马克思会说“技术基础”),又是生产关系即剥削关系的历史存在形式。马克思在第一卷(第四篇第14、15章 )中令人钦佩地证明了,(从手工业到大工业)组织生产过程的基础及其相继出现的形式,无非就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历史的和物质的存在基础及其相继出现的形式。因此,把生产力与生产关系割裂开来,是犯了经济主义和技术官僚主义错误。在各种物质存在形式中,在由生产关系占统治地位的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中存在的,是一个(有倾向性的)统一体。
如果情况确实如此,就不存在“纯粹的”生产,也不存在“纯粹的”经济。披着生产关系外衣的对立阶级,从一开始就出现在生产过程当中。阶级斗争的基础被对立阶级的这种关系所掩盖了。阶级斗争已经物质性地根植于生产本身当中。
但这还不是全部。任何社会,如果不在生产的同时对其存在(其生产)的社会和物质条件进行再生产,就不可能存在,也就是说,不可能在历史中继续存在下去。然而,资本主义社会的存在条件,就是资本家阶级对工人阶级进行剥削的条件:资本家阶级肯定会不惜任何代价对它进行再生产。因此,为了理解《资本论》,就必须把我们自己提高到再生产的观点上来。如此一来,我们就会发现,资产阶级只有展开一场针对工人阶级的持久的阶级斗争,才能保障(它在生产中强加的)剥削的稳定和长久。资产阶级是通过使剥削的政治条件、意识形态条件和物质条件永久化,或通过对它们进行再生产,而展开这场阶级斗争的。资产阶级既在生产当中(将工资减少到只够用于劳动力的再生产、压迫、惩罚、解雇、对工会的斗争,等等)展开这场斗争,同时也在生产之外展开这场斗争:这时国家、镇压性国家机器和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包括政治体制、学校、宗教、传播等等机器)就出现了,以便使工人阶级屈服于那种压迫和那种意识形态。
如果这样来阅读,《资本论》就不再是关于资本主义的“政治经济学”理论,而是变成了关于以剥削雇佣劳动力为基础的生产方式的意识形态形式、法律-政治形式和物质形式的理论,变成了一种革命理论。
如果这样来阅读,就会将政治经济学、生产力、技术等等重新放回到它们自己的位置上。
但是如果情况确实如此,我们就能对阶级斗争形成另一种观念,并抛弃一些幻象,比如来源于小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人道主义”幻象(这种幻象是“经济主义”幻象的补充物)。事实上,我们将不得不放弃这样一种观念,即认为资本主义社会在某种程度上在阶级斗争出现之前就已经存在,认为我们要认识的阶级斗争就是无产阶级(及其盟友)在反抗社会“不公”时所做出的行为。实际上,资本主义社会所具有的阶级斗争,与资本主义社会是同体而生的。阶级斗争与资本主义社会是同时诞生的,是资产阶级从一开始就对那时还没有武装起来的无产阶级进行了无比残酷的阶级斗争。一开始,无产阶级绝不是要针对“不公”进行造反,他们只不过是对资产阶级的阶级斗争进行抵抗而已,然后他们才组织了起来,获得了自己的意识,并进而开始从反-进攻发展到进攻,直到夺取政权。
如果情况的确如此,如果马克思主义的科学理论向我们证明了一切取决于阶级斗争,那么,我们就能更好地理解这个史无前例的事件的原因:这个事件就是马克思主义理论与工人运动的“融合”。我们对下面的事实还没有进行足够的思考:即早在马克思和恩格斯还没有写出《共产党宣言》之前就存在的工人运动,是为何且如何在《资本论》这么难的著作中认出自己来的?是因为从一个普通的观点即阶级斗争的观点出发。阶级斗争处于工人运动日常实践的核心,处于《资本论》的核心,处于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核心。马克思通过自己的科学理论,把自己从工人运动的政治经验中汲取的东西回报给了工人运动。
正如毛所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